风滚草

　　电梯还在二楼，克拉克就听见星球日报方向传来的嘈杂人声了，他只当今天又是报社普通忙碌的一天。零碎有些“阔佬”、“又看上”之类的词句飘进克拉克耳朵里，流言彼此勾连着手脚，如十月的风拂过楼顶的标识那样飞快地溜走了，没能在超级大脑里留下点痕迹。娱乐版今天很活跃嘛，他心里嘟囔着，一边走进了办公室—— 

　　不对劲。 

　　克拉克差点没直接收脚回去换超人出场。像一台年迈的收音机吱吱轧轧着失去信号，在他进来后的极短时间里，室内所有声音都消失了，一干二净，连他惯常能听到的那些从不停歇的窃窃私语都泯灭了。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，没有人在看他，但他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偷偷从工位后头瞄他。 

　　克拉克控制着不要同手同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旁。他没有困惑太久。 

　　答案正穿着精美的包装，舒适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，仿佛怕他读不明白似的，上头还贴心地附了一张纸条：“希望它把你的蓝眼睛衬托得更迷人——B.W.” 

　　“把那当做我的见面礼。”上次临别时韦恩甜蜜蜜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回响在他脑海里，似有实质地在耳边弹蹦了一下，调皮地划过他的耳轮，然后后者刷地红了。克拉克像看氪石一样看着那个高档精美的盒子，感觉遭遇到了谋杀。 

　　“哦——克拉克，这可是个好机会。从没听说他喜欢男性，不过我猜，哥谭宝贝男女通吃也不奇怪嘛是不？”吉米凑上前来，挤眉弄眼地说。 

　　他的话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阀门，压抑在平静表象下的热情一下子全部迸发出来，办公室沸腾了。克拉克招架不住地应对着同事们的进攻，直到露易丝帮他解围。噢——但这还不是结束呢，他真想叹气，但他只是往一边挪一挪，给连人带椅子凑过来的露易丝让出点空间，开始接受盘问。 

　　“韦恩惹上什么事了？还是他真的看上你了——”她压低着声音，说到“你”时稍加强调。克拉克知道她在暗示什么——超人的身份，他摇摇头，然后觉得有些歧义，连忙补上一句：“我不确定，但我倾向于他没看出来。” 

　　露易丝松了口气，有点惬意地往后一躺，觉得这样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似的：“哦，小镇男孩，那你是时候学学享受追求和恋爱了。吉米说的没错，这是个好机会。不过，小心点好吗？”她轻快地眨眨眼，而克拉克苦笑了一下，不确定要不要再透露些别的……感情问题，毕竟还有谁能听超人倾诉这些呢？ 

　　但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毁掉了一切。 

　　布鲁西宝贝的声线里酝酿着最甜的蜜，五分慵懒五分性感，却让克拉克感到十分危险。那声音像上等丝绸般从耳边的话筒里滑出来，带着玫瑰馥郁的香气，变幻缠绕着，在克拉克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：“礼物收到了吗？亲爱的，打开看看吧，我觉得你会喜欢的，我——亲——自——挑了很久呢，下班来接你。” 

　　不等克拉克拒绝——事实上克拉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——韦恩又继续了，“说好的独家专访。”他在话筒那头哼了一声，表示佩里那里他已经打过招呼了，下午“他完全属于克拉克”。 

　　挂了电话，露易丝投给他一个“哇，好好把握”的眼神，没再问什么，克拉克只得坐立不安地开始工作。 

　　一开始他确实心神不宁了好一会，但稍后他发现，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下城区的失踪案上很容易——起先是一个偶然听到的失踪事件，诡秘、骇人听闻，和任何街头巷尾的流言一样经过口口相传的添油加醋，披上都市传说的虚假色彩。克拉克花了几天时间追查，把表面的迷障层层剥去，和走访中发现的其他可疑案例对应起来。这些事还没引起注意，个位数的有限案例“恰巧”都发生在下城区没什么存在感的穷苦人里。但此刻，面对着电脑屏幕上所有记录和标注的整理结果，对应上大都会的地图，对于超人来说，把怀疑的矛头对准卢瑟集团太容易了，但他需要进一步的分析和证据。 

　　**** 

　　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刻不停地跑着，它不像克拉克这样忙碌揪心，倒不知道要赶着看什么热闹去，很快就到了午餐时间。 

　　露易丝经过克拉克的桌旁，把他从下城区的失踪事件拉回到现实里来。 

　　他想加班，克拉克绝望地想。 

　　但佩里从不会满足你的愿望，即使是加班——“我很遗憾，克拉克。这个失踪事件的确很重要，你会交给我一篇不错的文章的。但在那之前，你必须先搞定韦恩，他的独家专访指定了你。” 

　　因此克拉克现在正坐在高级餐厅的vip包厢里，和韦恩面对面吃饭。他的脖子上系着那条“把你的蓝眼睛衬托得更迷人”的领带，像把头伸进绞刑架一般不自在，合身的西装也让他不自觉地低头含胸。作为超人，他把家徽穿在胸前，从不吝于把包裹在三原色氪星服饰下的身躯呈现在众人面前，说真的，他不在乎这些，但作为克拉克，不合身的老土服装已经成为习惯，让他感到安全的习惯。 

　　哦，该死，他实在不该再走神了。 

　　“天啦，克拉克，亲爱的，你还在意那个吗？那甚至不算一个吻。你知道的，我随时愿意给你献上一个更甜蜜深入的，只要你乐意。” 

　　面对这个不怀好意的“深入”，克拉克红着脸拒绝了。 

　　他不情愿地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走神发生了什么——韦恩侧身给他开车门的时候吓了他一跳，而他们距离恰好该死的很近——继用超人身份和布鲁西传出绯闻之后，克拉克又吻了B的白骑士，拉奥啊，他还是集中注意力的好。 

　　“说真的，宝贝儿你这么容易害羞，倒不像那个能写出《贾纳斯合同》和《黄太阳之下》的普利策记者呢。” 

　　端坐在对面的布鲁斯正优雅地把叉子举到嘴边，熏鲑鱼衬得他润泽的嘴唇更动人了。布鲁西宝贝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面具，瞧他晨雨洗礼过似的雾蒙蒙蓝幽幽的眼睛，不涉尘世之苦，天真而矜骄，浓密黑发耷盖着精致俊美的脸庞，红润柔软的嘴唇仿佛天生用来亲吻——或是调情。 

　　普利策的话题对解救克拉克毫无用处，任性的富豪对普利策奖文章兴致不高，面前这位年轻羞涩的普利策奖得主才让他意趣盎然。克拉克不自在地听布鲁西宝贝说些傻兮兮的情话，心里揣度是不是对方认出他超人的身份反而更好些，脱下面具也许他们能相处得更自如一些？噢，作为B的爱慕者和态度不明的爱慕对象吗？真有你的，超人。 

　　“真可惜，从没发现桌子这么宽，是不是？甜心，你怎么不把眼镜摘下来，好把你美丽的眼睛展露出来，让我看得更清楚些，我得毫不谦虚地说，我的眼光还不错。”克拉克不知道他是指领带还是他的眼睛（或是他本人，但克拉克选择不想这么远），他紧张地摁住眼镜，好像怕韦恩突袭似的。还没等他给出点蹩脚的解释，韦恩已经自顾自地得意一笑：“当然啦，你戴着它才能把我看得清楚点，我得满足你这一点。”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，身体前倾，凑近了一点，好像是要实现克拉克好好看看的愿望。 

　　可怜的克拉克在这种气氛里味同嚼蜡地吃完了他的午餐，期间数次被布鲁西宝贝逗弄得面红耳赤。 

　　感谢拉奥，哥谭大佬要到克拉克家“详细谈谈”的计划破灭了，不然克拉克不知道他还得忍受多久。他在克拉克家楼下被一通电话叫走了。 

　　不管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，克拉克感激他，不仅是从无穷无尽的调情里摆脱出来，恰巧他也需要时间去追查失踪案。 

　　**** 

　　晚上九点半，下城区一处废弃仓库。 

　　往常晴朗的大都会敛住了夜晚的月光，今晚也没有什么星星，失去自然光的照明，下城区这一带并不亮堂。 

　　克拉克贴在墙角，把自己隐没在巷口的阴影里，紧盯着不远处的仓库入口。 

　　他初步排查了下城区的可疑地点——大都会不像哥谭那样有很多含铅的老建筑——在大都会排查含铅的房子要来得简单得多，超人沿着失踪人口的分布和卢瑟的势力范围这两条线索，的确找到了几处可疑的地方。失踪市民的去向仍然没什么线索，只是克拉克恰好碰上这里有人出没，好像要准备什么交易，鬼祟得令人生疑。 

　　有个人从远处的街角走过来，巧妙地利用盲区，避开监控，灵巧地闪进仓库。 

　　然后仓库的门关上了，含铅的墙壁隔绝了克拉克的视线，不过他提前破坏了其中一面墙的部分结构，可以听到些声音。 

　　“这么说，塔可那个怂货被你们老大带人端了的传闻是真的了。” 

　　这是那个小个子穿夹克的红发男人的声音，他今天早些时候听到过。他是其他几个人的头头。 

　　“如你所见，但这不影响咱们的合作啊，我们老大的诚意只会比塔可更高——他畏手畏脚的能做什么呢？” 

　　这个声音应该就是刚进去的那个马龙了，听起来有些粗噶，强硬得恰到好处而不至于真的招致敌意。 

　　“这个我可不敢确定，上面要求这批货得保持高度机密，而且绝不能流回大都会……最近出了几起事，得重新评估评估你们这些合作对象了。” 

　　“我们只做哥谭的生意。” 

　　从他们接下来的谈话看，这次的交涉不算愉快，但好歹下次的交易谈拢了，那个马龙没拿到“货”兴致好像不是很高，一会就出来了。 

　　克拉克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重点，“哥谭”和“货”……难道和B最近追查的事有关？于是他跟了上去。马龙很谨慎，不断绕弯以甩掉可能会有的尾巴，要不是可以透视，克拉克数次险些跟丢了他。 

　　又转过一个墙角，克拉克瞅着前头的身影闪进一条小巷。巷子很窄，往里走了不短的距离，他开始觉出不对劲来。是死路……跟丢了！克拉克用透视扫视了前方，也没有踪迹。然后脖项后有轻微的气流卷过，克拉克懊恼地在心底叹了口气，克制住反抗的本能，放软肌肉，装作没有发觉地被压制在墙上。 

　　“小猫咪，在找我，哈？” 

　　是马龙的声音。克拉克微微挣动了一下，感受到手腕被人锢住。马龙的另一只手正勾住他的脖子，迫使他仰起头，胸腔抵在墙上勉强支撑住重心。膝盖处也被从后头抵住，限制了行动。 

　　周围环境好像亮了些许，能让马龙稍微辨认出他的打扮来。 

　　“半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，偷听别人的小秘密吗？” 

　　他强硬地把克拉克的头往后掰，两人对视上的时候，马龙的眼神闪动了一下，但他没懈力。克拉克装作痛苦的样子，思考怎么脱身。 

　　然后一切都变了。 

　　马龙瞳孔紧缩，惊疑不定地稍稍放松了对克拉克的钳制。但克拉克没有借机逃脱，他知道马龙看到了什么，确切地说，他知道马龙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—— 

　　蓝色的瞳仁里，倒映着巷子入口处的电光，蓝色的光球在空气中炸出不规则的刺网状痕迹，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声音漏出来。 

　　要不是他们之间的冲突，他该早点注意到的——异常的安静，以及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暗夜里突兀的亮光。 

　　他们绕过墙角，谨慎地往外走时，马龙警告地说：“小子，跟着我。放聪明些，别耍什么花招。” 

　　克拉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，没说什么。他没解决克拉克，也没让克拉克上前去看，而是半保护性质地把他护在身后，毫不关心自己的后背正袒露在片刻前被他压制在墙上的人面前。他是真的不怕克拉克偷袭他，是不是？还是他这么有自信？ 

　　走出巷子，光亮瞬间变得更盛了，左转角处，有一个人影在光里时而挣扎着。他好像没看见他们，神情在恍惚和痛苦之间转换，甚至有种神国降临的安宁间或出现在他脸上。两人一时怔住了，仿佛在看一出宗教性的默剧，因为那人喃喃自语时、痛苦挣扎时、哪怕是张嘴呐喊时都没有声音漏出来，和那闪电的光球一样沉默。 

　　“天堂……” 

　　身前的男人打破了沉默，仿佛下意识地说出这两个字。然后他动了，向前好像要扑上去。 

　　就在这时，像古老的黑白电视机泛起雪花点那样，人影在空间里闪动了几下。但克拉克看到的比一般人眼能看到的更多，他顾不上别的，冲上前拉住了马龙。 

　　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在他们面前消失了。 

　　“怎么回事？”怒意在这个男人身上爆发了，那种街头混混惯有的痞气和油滑被暗藏的锋芒劈开，克拉克有些目眩。 

　　这种生气带来的压迫感……像B。 

　　“你救不了的，我看到了……”话说到一半，克拉克自觉失言，连忙闭嘴，没再继续说下去。 

　　马龙眯起眼，带着怒意继续逼问：“你看见什么了？” 

　　克拉克打定主意不再说了，直到—— 

　　“你看见什么了，超人？” 

　　他大惊失色，下意识集中注意，用透视看了下那人的脸—— 

　　“布鲁斯韦恩！”